苏图当即大惊,愕然又不甘道:“大人!这折子是中书草拟,丞相准了的!您要不肯瞧上一眼,岂非置丞相于不顾……”
福晟垂眼,恰见那折子联名一列打头的搠思监叁字,心头的火更盛。他向来最厌旁人胁迫,要是上峰就罢了,如今,竟连个无才无德的廉访使也敢借搠思监的名头来他府邸叫嚣了?
“叁台那么些人都允了,不差我一个。”福晟夺了折子,随手便丢在地上,“苏图,那周伯琦究竟是不是贪官,你比我清楚得多。”
苏图面色微变,仍不死心:“福大人,你这是何意?”
福晟没工夫跟他打哑谜,直接了当道:“倘若连周伯琦都被列为贪官,那肃政廉访司七百九十二百人并御史台一百叁十六人,还有几人得以幸免?”
“广东一道偏远贫苦,仕者不欲往,往者又不欲居。周伯琦不畏艰险毅然赴任,在广东罢贪官、释无辜、决疑事,成果斐然,狱为之一空。好不容易出了这么个不合污的人物,你们还要一并作局溺死他,难道非要亲见红巾军打到广州才甘心吗?”
“苏图,这些年来,你敛到手的钱财足够你十辈子也挥霍不尽了。如今才至正二十一年,地方上的税却都收到了至正八十一年,尔等未免也太贪心了!”
“凡事好歹留一线,否则,还不待你儿子继承家业,咱们就得一道流亡回漠北草原了!”
这番话,大不敬,大无理!
苏图气得唇抖须立,顿失血色。堂而皇之欺辱朝廷命官,赫赫然与叁台数百官员作对,还有没有王法了?
福晟不再多言,转身就走。苏图却无视他的送客之举,忍了又忍,终是忍无可忍,干脆撕下面具指着福晟骂道:“论总,打不过红巾军难道是本官一人之过?福晟,你可别想着独善其身!”
“区区竖子,目中无人,罔顾丞相大人尊命……难不成你忘了是谁将你提携至此的吗?便是你爹福信不死,没了丞相姻亲,你想爬到这个位子简直是痴心妄想!还真当自个儿是什么狗屁清官啊……”
周遭有家仆拥上来“请”他,苏图知道福晟有恃无恐,越想越气得不轻。谩骂声渐远渐息,却长久未曾停歇。
少顷,管家无奈转回到中堂。见主子正背对而立,他一面在心中连连哀叹自己又触霉头,一面战战兢兢开口道:“回的爷话,还有位大人求见,说是……”
“教他滚!”男人眉目阴沉,抄起手边的茶盏狠狠砸了过去,“今日谢客!”
上好的白瓷碎了满地,冷凉的茶水蜿蜒到了脚边,打湿了衣角。管家不敢躲,垂手立在原地,面上显出为难至极的神色。就在这关口,门外却有人朗声笑道:“福大人,好大的威风啊,倒唬得连我也不敢登门了。”
“孛罗?”闻见来人,福晟不由微惊,但很快又敛色嗤道,“陛下命你镇守冀宁,无诏不得返京,你才真是够威风够气派。”
来人正是孛罗帖木儿。福晟虽惊诧他回得这般早,却并不惊诧他会来自个儿府上。毕竟这人一贯是个来去自如的性子,重兵在握,他有这个魄力。
果然,孛罗对此讽语一笑而过:“我爹的老对头都死了,冀宁军心动摇,大都乱成了一锅粥,我又怎能不回?此等小事,陛下不会深究。”
察罕帖木儿、王保保父子与答失八都鲁、孛罗父子十数年来共御叛军、纵横中原,虽说两军各拥强兵于外,权势相轧,渐生龃龉,但交情也并非寻常同僚可比。
福晟知他此来定是有不得不谈的紧要事,便掩尽面上愠色落座,吩咐下人将碎瓷收拾干净重新上茶来。
“哎,上什么茶水?我可不爱喝。”
孛罗挥退奉茶的婢女。他过惯了戎马日子,身上并没太多贵族习气,不喜附庸风雅。比起没滋没味的茶水,他还是更爱烧刀子的烈酒。
“察罕的食邑设在河南沉丘,陛下命当地立祠,岁时致祭。回程路上我去瞧了眼,祭者成片、祭文成堆啊。不晓得有朝一日你我身故,可有幸获此追念?”
孛罗唇边笑意盈然,如是感慨,福晟亦了然他意下所指。
他们都有私心,做不到大公无私,可在私心之余,察罕这样的人物堪称一代居功至伟的豪杰。多年来,若无察罕力主收复关中,毁去的又何止一个元上都?怕是连大都都不再安稳了。
风云了半辈子,没战死沙场,却死在敌人的阴谋诡计之下,孛罗触景生情,骤生兔死狐悲之感。
而今孛罗与王保保皆承继父业,也承继了父辈的矛盾。仇隙日深,衅隙遂成,早晚是要遣兵攻杀争个高下的。
福晟揉了揉眉心道:“既如此,且收收私心罢。陛下有意劝你二人罢兵,各守其地。你镇守石岭关以北,王保保则镇守石岭关以南。如此免去混战,于国于民,百利无一害。”
闻言,孛罗抿唇,不发一语。他年轻气盛又战功显赫,心内当然不服。
福晟见状,以拳抵唇微咳了一声,继而道:“我会想法子劝陛下许你中书平章政事的位子,你可在驻屯之所便宜行事,总领蒙汉大军与一应杂胡军。且当是感念皇恩浩荡,见好就收罢。”
孛罗一向敬重汉学深厚者,在官场上待福晟之流还算客气,可他又十分看不上儒书教给他们的虚伪做派。
他福晟要是真感念皇恩浩荡,何须左右逢源,在各派中虚与委蛇?
“不必劝我。”孛罗哼笑一声道,“便是我应下,王保保也不会应的。那人我十分了解,他出身低微,自小跟着察罕搏命,用兵数年,事必属之,所向皆如志。你晓得的,咱们这样的世家子可比不得野地里养大的狼崽子。他心里揣着团火,要为父报仇,要收复河山,对上我这个绊脚石,他恨不得立时便动手捏死我。”。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在同一块地盘上,分庭抗礼、相互制衡是不存在的,他们两人只能留存一人。
福晟本也不报太大期望能用只言片语劝他们和解,可听得孛罗斩钉截铁的拒绝,他还是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一种无力感。
自他成为元帝宠臣,许多人斥他忝居高位、名不副实,可福晟却浑不在意。因为这世道的规则便是如此。在没有爬到足够高的地位之前,任谁都可以陷害你、诽谤你,无人理会你的肝胆与志向,而你真正想做的那些实事,最终也将化为泡影。
百姓拥戴你,却不能保下你,更不能替你遭难受罪。例如周伯琦,他是个好官,可好官未必能善终。经过这一番弹劾,他不死也得脱层皮,亲眷师友亦难逃牵连。
早在父亲死后,福晟就看透了官场的险恶。他宁可做佞臣也不愿做孤臣,谁也别想拿他当活靶子。权势正盛的时候,万人斥你又如何?他们只敢躲在背后嫉恨眼红,却不敢当面露出獠牙伤你。
可到了如今,福晟却觉得越来越无力挣扎、疲累透顶。他主持科举,层层过选,最终圈点出的甲科却满目蒙人;他严惩贪腐,拒收贿赂,可那些钱财照样流入了其他高官的口袋;他罢免冗员,在要职上揪出不少滥竽充数者,可这些人各有各的靠山,判了斩立决的重犯也能无罪释放,为此,他连搠思监的亲信都得罪过……
“大势所趋,天下无人矣!”孛罗轻叹道,“齐元兴数月前还曾遣使至汴梁,主动要求与朝廷通好。察罕既死,这贼定不肯再接受招安。过了冬,来年可有得打了。”
福晟截住思绪,静听他言。
“我有准信,王保保将入京与皇太子结盟。你岳丈搠思监还有宫中那狗宦官朴不花,皆为太子一党,处心积虑想要诬我不轨。陛下疏于政务,朴不花乘机谋取奸利,阻塞奏报,我手下一概将领功劳拒不上报。”
搠思监与朴不花勾结,互为倚靠。孛罗竭力压了压怒气,顾及着福晟颜面并未多提搠思监,而是先捡了更不堪的资正院使朴不花来唾了两句。
“我孛罗绝无反心!但人言可畏。上回你肯借兵给我,解我燃眉之急,恩义铭记在心。虽说未能救出吾父,但吾以你为友。今日吾孤身前来,瞒住众人,就是想要你一句准话。”
孛罗实在看不起朴不花,不愿直言什么“拉拢宦臣,替他美言”之类的没脸话,只大方许诺道:“你若不想看王保保一家独大,要紧时候便拉我一把罢。王保保许他们多少金银,我这头只多不少。”
话音落下,一时间,福晟却不置可否。孛罗有些焦躁道:“我知你为难,但我与搠思监有旧怨,你好歹……”
福晟抬眼看去,孛罗被他的眼神刺得浑身不自在,转而道:“再不济,至少宫中还有位娘娘可用不是?你帮她,该不会只为了笼络圣心罢?”
半晌,福晟不咸不淡回道:“先前与张丽嫔相斗,她圣眷已大不如前,未必能说得上话。”
然而,孛罗听了这话却哈哈大笑:“福大人,你真是会说笑!后廷这二十年来,有哪位娘娘圣眷不衰?女子以色侍人,能如淑妃已是万中难得其一,只要她抓住叁分圣心,必能为咱们解忧脱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