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的雪。 风雪漫天,风里裹挟的砂石刮得人脸皮刺痛,眼前是无边无际的荒漠,偶尔几颗荆棘刮过腿脚,刮破了脚踝肌肤,也没人说话。 冒着风雪前进的车队里,她看到了二姊。 打扮得华丽,神色空洞地坐在装饰贵重的马车里。满地砂石,颠簸得几乎原地弹跳,她的身体时不时地撞到木壁上。 一只金钗从高云髻上掉落下来。车里跪坐着的中年婆子起身,替她把金钗又簪上了。 姜双鹭毫无反应地坐着。 像只打扮精美的傀儡偶人,描绘得精致的眉眼间一片木然神色。 傍晚时分,车队赶到了一处避风的高崖下。 呼啸的寒风被面前的千仞石崖阻挡住大半,石崖边有个小小的绿洲。车队被苦寒和寒风吹到麻木的仆从们终于活了过来,在水边点起篝火,难得的平静时刻。 前方似乎传来了马蹄声,所有人都惊讶地抬起头往远处看,随即慌乱地起身。 头戴皮毡帽、身穿皮裘衣的突厥贵族纵马疾驰而来,马蹄停在绿洲边缘,并不下马,挥舞着马鞭,大声嚷嚷着什么。 车队里奔出来一个领头打扮的男人,作揖赔笑说着什么。 说了什么,梦境是静默的。姜鸾什么也听不清。 无比怪异的梦境里,她又惊骇又诧异,眼睁睁看着,两个婆子从车里扶出打扮精致的姜双鹭。 姜双鹭一动不动地站在车边,眼神空洞,大风刮起她华美的长裙,仿佛个毫无生气的木人。 那突厥贵族纵马骑过来几步,骏马在半步外猛地拉停,马鼻子的白气呵到了姜双鹭的身上。 突厥贵族在马上弯腰下来,单手攥住姜双鹭的下颌,往上一抬。 罕见的姣美精致的面容,突兀地出现在光线黯淡的石崖下。莹白的肌肤仿佛自带了光亮,映照着周围昏暗的景色都亮堂了。 马背上的突厥贵族看呆了一瞬间。 他突然放声哈哈大笑起来,对旁边长揖赔笑的中年男人大声说了几句。 却依旧什么也听不见。 姜鸾在梦里也知道自己在做梦。 她盯着眼前难以想象的场面,想,“既然叫我梦见,又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这到底是我自己的荒谬的梦,还是二姊被凶煞气魇住了的噩梦?我既然入了梦,让我看个明白。” 她这般想着,视野便倏然接近了。 马车边毫无动作的姜双鹭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惊动了似的,往她的视线方向望过来一眼。 就在视线交汇的瞬间,姜鸾忽然能听见了。 不止听得见周围人说话的声音。连同旁边呼啸的狂风声都听得见了。 马背上的皮裘贵族说的是突厥语。中原车队派过来的男人似乎是个通译,勉强能以突厥语交流。 通译点头哈腰地说了几句,突厥贵族拨马围着姜双鹭所在的车马绕了几圈,满意地喊了一句什么,带着数十突厥轻骑原路回去。 车队通译直起了腰,昂着头,换了一副傲慢语气,对姜双鹭道,“好叫懿和公主得知,刚才那位来头不小,是突厥大可汗的长子,突厥王庭的左贤王!左贤王来替他父亲相看公主,刚才发话下来,说相看得很满意。恭喜公主,贺喜公主。” 姜双鹭毫无表情地听完,回身上了马车。 两个婆子警惕地盯着她的动作,一左一右地紧随着回去车里。 一个婆子仔细瞄着姜双鹭的表情,揣度着劝慰她, “公主不必担忧什么。他们这些突厥蛮子可不讲究我们中原的贞洁。男女蛮子互相看对眼了,直接滚草堆里,当场成就了好事。女儿家经历的男人越多,他们越喜欢哩。” 如此粗俗不堪的言语,竟然敢当着公主的面大剌剌地说出口,姜鸾在梦里震惊之余,几乎遏制不住心底升腾而起的愤怒和杀意。 梦里的姜双鹭却依旧没什么反应地坐着。 另一个婆子搓着手笑,“公主是我们韩帅的人。韩帅心里记挂着公主,临行前韩帅都说了,突厥人新换的大可汗兵强马壮,和他们对打两败俱伤,联合才是上策。送公主来和亲只是权宜之计。公主忍耐个一两年,让韩帅腾出手,先把南边裴氏逆贼的伪国势力给灭了,把公主的妹妹汉阳公主从裴氏逆贼的手里解救出来,确立了我们这边是大闻朝正统,再掉回头,集中兵力剿灭北边的突厥,迎回公主。” 头一个婆子谄笑道,“公主此行出塞,为国立下大功。韩帅过两年迎回公主之后,定然会迎娶公主的。” 姜鸾在梦里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是什么情况。看起来竟像是前世不为她所知的一部分。 婆子们口中的韩帅是谁?裴显怎么又成了她们口中的‘南边的逆贼势力?’ ……大闻朝正统? 一个不可能的念头忽然闪过脑海,韩帅……韩震龙! 难道上一世,她从冰寒的洛水里侥幸逃生,浑浑噩噩躺在病榻上,几度和阎王擦身而过的那个秋冬…… 二姊并没有殁在京城动乱的当夜,而是被韩震龙那厮劫掠了去?! 始终不言不语不动,如同假人的姜双鹭终于有了反应。 “为国立下大功?”她轻声道,“为哪个国?韩震龙弑君篡位,挟持公主,拥兵自立的伪国?如今把我送出了塞,他手里一个姜氏嫡系都没有了,他凭什么立国,凭什么自称是大闻朝正统?” 两个婆子惊慌起来,齐齐就要按她的嘴,“哎哟,公主小声些,莫让外头听见了。我们韩帅是救国的大忠臣,南边的裴显才是弑君篡位,挟持公主,拥兵自立的逆贼!” 梦里的姜双鹭笑了下。 懿和公主性情从小宽和柔顺,那笑容是她脸上极少见到的带着浓烈嘲讽意味的笑。 随即不再看面前两个言语可憎的婆子,目光转向车外。 她轻声道,“送我出塞和亲,韩震龙会后悔的。” —————— 夜色浓黑,姜鸾从暗无天日的噩梦里惊醒。 姜双鹭在她身侧,平稳地沉睡着。她今夜没有做任何的噩梦,是她半个多以来的难得的好觉,睡得格外香甜。 姜鸾的手,依然保持着睡前的姿势,和二姊的手握在一处。 她觉得难以置信,不敢相信她看到的是事实,但细想却又处处合理,和她后来遇到的事丝丝入扣地对应上了。 上一世,她在床上养病的那个秋冬,虽然终日浑浑噩噩,但也有清醒的日子。 她长兄延熙帝的下落,她追问了几次,裴显起先不答,但等天气入了冬,一切盖棺论定,议定了谥号之后,他简短地告诉她,‘圣人病逝于京城大乱之夜。’ 但二姊懿和公主的下落,她追问了更多遍,腊月里问,除夕新年里问。起先还追问下落,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