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马枪。 避过夜晚巡街的一队武侯,他在长巷外翻身下马,缰绳交给亲兵,马嘴里套了禁止出声的枚子,自己隐身在街巷暗处,如鹰隼般锐利地盯着相府动静。 他今天不提前知会就登门拜访相府,刻意敲山震虎。现在该做的都做完了,就等着看敲出什么样的猛虎。 夜深了。二更天的梆子声响传出了老远。 深夜的长街远处传来了奔马声。 纵马疾奔而来的那人并未发现暗巷里等候的人影,径直越过裴显隐身的暗巷,直奔相府的乌头门外。 左右大敞开的乌头门里匆匆走出一个管事模样的男子,似乎对来人相当熟谙,并不出声询问,直接把人引进了门里。 引人入门的管事提着风灯,昏暗的灯光足以照亮来人的面貌。 裴显在暗巷里冷眼旁观,看了个清楚。 半夜登门相府的来人,赫然正是他临走时随意和王相提了一句,被停职在家、等待查办的南衙禁军中郎将,刘牧光。 ———— 卢四郎瘦了一大圈。 被人偷走整个月,在深山老林里转悠着过了年,他这次吃了不少苦头,下巴都削尖了。 一张白皙的脸在山里日晒雨淋的,晒黑了,小白脸成了小黑脸,俊俏倒还是俊俏的,就是少了点原本脸色苍白、楚楚可怜的病态美感。 姜鸾盘膝坐在正殿明间的罗汉床上,盯着卢四郎崭新的一张小黑脸瞧个不停,越瞧越稀罕。 “看来吃了不少苦。” 卢四郎被折腾了一个月,日夜惊吓,吃不好睡不好,吃得苦比蹲牢狱几个月的苦还多,手里捧着热茶,跪坐在长案对面,人蔫巴巴地发着愣。 姜鸾看他几口就把整碗茶喝完了,又递了一杯蜜水给他,好声好气地安慰,“润润喉咙再说话。” 卢四郎神不守舍地喝光了整杯蜜水,下定决心般,终于开口了。 “殿下要问什么,”他哑声说,“罪臣言无不尽。” 他一开口,姜鸾惋惜地扼腕,“怎的连声音都哑了。从前的嗓音多好听。” 卢四郎带着三分羞愧,七分气恼,偏要昂起头说话, “回殿下的话,路上受了风寒哑的嗓,休养几天自然能好转。晒黑的肤色养一养也能恢复白皙。殿下现在看罪臣磕碜,过半个月再召来看一看!” 他一抬头,那张新鲜的小黑脸就在光线下显露得清清楚楚。姜鸾忍着笑安抚他,“别恼别恼,没说你不好看了。事态紧急,本宫等不了半个月。” 她想了想,问卢四郎,“他们偷走你的那个月里,对你说了些什么?最关心的是什么事? ” “他们问罪臣……记不记得卢氏的资产。大约估出多少数目。罪臣跟他们说,我出仕不久,并不清楚族中具体产业。他们又问,裴中书抄家抄出了十二万两金,你觉得数目如何?” 姜鸾听到了最后那句,喝蜜水的动作停下了。 在她专注的视线里,卢四郎继续回忆道,“罪臣对他们说,肯定不止这个数。” “他们叫罪臣大致估算一下,罪臣就估算了知道的几处京畿产业,城里的宅子,城外的庄子,园林,田亩,马场,大概折算一下,已经是两倍之数。” “他们很满意,跟罪臣说,以后如果有人问起类似的问题,叫罪臣就如此回答。” 姜鸾听得也很满意。 “你如实回答本宫的问话很好。这个月在外过得辛苦,这几天就歇在东宫里,把身子养一养。” 她对着那张俊俏的小黑脸摇了摇头,“把肤色养白些吧。黑成这样,跟点点都不像了。” 卢四郎很明显不想在和点点相提并论,咬着唇,不安地问,“殿下,罪臣,罪臣能否……”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姜鸾抬手挡住他下面欲言又止的半截话,“你歇一歇,等把你劫走的那批人马铲除干净了,我再来看你。你想堂堂正正地做回卢凤宜,想一想,你除了吵嘴厉害,还有什么本领,能为我所用。” 卢四郎被带下去休息了。 谢澜从六扇云母大屏风后转出来,注视着卢四郎离去的背影。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暗中动作的那批人,果然意在裴中书。他们想以贪墨罪定裴中书的罪。” 姜鸾盘膝坐在罗汉床上,喝着蜜水琢磨着,感觉不太对,“但裴中书去年底曾经跟我说过,坐在他如今的高位上,贪墨国库的罪名不够大,扳不倒他。” 谢澜缓步走到姜鸾对面,卢四郎刚才坐着的锦席旁边,端正笔直地跪坐,正色进言。 “那是因为,裴中书只对殿下说了一半的实话。还有更重要的一半,裴中书藏着未说。” 姜鸾果然应声抬头,露出了感兴趣的催促眼神。 谢澜便在那道明亮而专注的催促眼神里,毫无保留地往下说。 “裴中书如今的高位,区区贪墨的罪名,自然是扳不倒他的。但以贪墨的罪名指认他,也并不是想要扳倒他,只是开始查办裴中书的一个藉口而已。” “臣曾和殿下说过,读史,可以知兴替。历朝历代,所有倒下的高官权臣,一开始被追索的罪名,通常都是无足轻重的小罪。但只要开始查办,就有藉口可以光明正大地提审他周围的人,严刑逼供,撬开他周围人的嘴,逼出供状。” “坐到高位的人,手里没一个干净的。多多少少都会犯事。之前位子坐得稳固时,自然有众多的忠心下属仆从拱卫在侧,替他担下许多阴私事。只要手中权柄不倒,高位不塌,权臣身边的下属仆从也都是安全的。” “但只要开始查办他,让他身边的人看到,赫赫权柄有倒塌的可能,就会有人怕了。原本一个字也不会吐露的秘密,为了免死,会争相恐后的吐露出来。哪怕真正的忠心属下不愿吐露,也有大把的人以各种酷刑逼着他们吐露。正所谓墙倒众人推。一开始的那个小罪名只是个引子,引出后面的供状,才是要真正定下的大罪,死罪。” 说到这里,谢澜总结道,“这也臣之前所说过的那句,千里长堤,溃于蚁穴。殿下。” 姜鸾听着听着,陷入了深思。 “学到了。” 她叹了口气,“真脏啊。” 她抬起视线,若有所思地望着卢四郎离开的那个方向。 “所以从一开始,以一窖子金的大价钱,换下卢四郎这个卢氏嫡系的活口。就有人打算用这么脏的手段对付裴中书了吗?” “那也是因为裴中书手里不干净。”谢澜的神色露出一丝极浅淡的讥诮。 他冷冽地说,“裴中书六月里查抄卢氏家产,吞下的数目,或许比上缴国库的还要多。” 姜鸾一摆手,阻止了他要继续说的话。 “查抄卢家的事,他手里是不干净。但他心里是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