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总不至于死拽着不放。 但是,不知从哪儿流传出来这是太子主动提议, 为的也不是心疼年迈老父, 而是因为天气炎热后, 李承乾收到了长长的谏赋—— “殿下生于深宫之中,处于群后之上,不思王业,却纵淫放……” “魏文帝修建凌云台远望,汉武帝修建通天台纳凉,穷奢极欲而遭天怒人怨,性命遭殃……” “汉文帝俭约,周文王重德,夏启、周诵贤明,使百姓归心……” 李承乾面对那洋洋洒洒将千字谏言,心头忽地涌起一阵火气,但是,他还是压了下去,语气听着十分诚恳:“卿之意,寡人晓得。此次是寡人之过,幸得卿谏言。” 又学着李世民做法,赏下锦帛。 …… 李治想要修缮晋王府,李世民毫不犹豫赐下大笔财物,李承乾瞅着自己东宫许久不曾修了,也上书请求修造,李世民正要答应,又有臣子上谏—— “兴建宫室为隋朝灭亡弊端,陛下以往不好奢靡,怎能纵容太子?” “历代贤君,莫不丁宁于太子者,良以地膺上嗣,位处储君。善则率土沾其恩,恶则海内罹其祸。” 李世民习惯了听这些劝谏,也习惯了约束自身——还有臣子在他自己要修缮宫殿时,上来就是一句“陛下连隋炀帝都不如”,他亦可以容忍,所以,李世民看向他和朝臣都抱以重望的继承人,“承乾……” 李承乾勉力地笑了笑,这东宫,自然也不能修了。 心情烦躁,李承乾约了杜荷等人出门游猎,众马奔腾,满载而归,围在他身周的儿郎夸耀他有太宗之风,神武类父,笑容便堆上了李承乾的脸。 一行人正说说笑笑着,杜荷眼角扫到前方,瞳孔仆地微微放大。李承乾心里起了不好的预感,扭头一看,一辆马车迎面驶来,驾车人李承乾很眼熟,是东宫官员家中老仆,这个官员每见他有不是事,都极言规谏。 杜荷忽然想起来,低声道:“我想起来了,他今天好像是要外出礼佛,殿下,我们要不要躲一躲?” 李承乾默念一声“忍耐”,点了点头,可依然是晚了一步,对方已看见他了。李承乾脸上笑意倏地散了大半,那官员下了马车,整了整常服,行过来,肃容问:“殿下可是去打猎了?” 李承乾:“……” 杜荷试图打圆场:“殿下刚从陛下那儿出来,政事上受了陛下夸赞,心情愉悦,便想出来游玩片刻。” 官员痛心疾首:“殿下为国之储君,怎能自我轻贱,不顾生死,若是不慎身丧,置国何地!” 天际一声闷雷惊响,李承乾只是听着,并不吭声,缰绳在手中越拉越紧,绷成直线,猎物上的箭头尚沾着血。 回到东宫之中,四下无外人,杜荷撇撇嘴,“什么人啊,好好的心情都没了。殿下我们……” “砰——” 杜荷吓了一跳,一粒枣子滚到了他靴子边。他回头看,素来温文尔雅的太子竟一脚踹翻了案几,还咬牙切齿:“我作天子,当肆吾欲;有谏者,我杀之,杀五百人,岂不定?” “殿下!!!” 李承乾转过半个身子,不去看杜荷。 …… “大兄他忍不了。” 整栋酒楼都被李治包场了,站在高楼栏杆处,李治目光瞥向东宫之所,若有深意。 他耶耶政治理念是“行帝道则帝, 行王道则王”,以尧、舜、禹、汤、文、武等圣贤之君为楷模,一举一动向贤君看齐,安社稷,利万民,行周公之道,使国祚绵长。 上行下效,有这样的君王,臣子自然也向着贤臣方向靠拢,为帝王警戒得失,为了耶耶亲口言说的那一句“事有不安可极言无隐”,前仆后继,尽忠尽心。从无懈怠。 然而,耶耶没看清,大兄没看清,那些臣子也没看清—— “唐太宗从来只有一个。” 他的谋士轻声说:“还不够。殿下,房玄龄与杜如晦去世后,太子思念恩师,皆大病一场,这必然是有人在他背后出谋划策。陛下却没看出来太子虚情假意,我们却不能不管,陛下重情,他怕他那些心腹手足不能善终,太子表现出来的仁爱,便是他的护身符,我们需破之。” “如何破?” “陛下送走了不少老臣,仅剩的那几人便弥足珍贵,那尉迟敬德近些时日看着要不好了,陛下私底下又流了不少眼泪,若是丧礼上,太子行举不当……” 大风吹得李治薄薄唇瓣有些苍白,他用帕子捂嘴,咳嗽了几声。 “我们不动。这事若是暴露了,陛下那边必然讨不了好。” 谋士心领神会,无声指了指魏王府。 李治回头,对着他笑:“卿为吾之子房,有卿在身旁,大业可成。” * 贞观三十二年,尉迟敬德寿终。 “昔日吾言公执槊,我执箭,这天下何处不能去,如今公竟忍心弃我而去邪!” 李世民没有去参加尉迟敬德的丧礼,这是尉迟敬德临终前的恳求。 ——也是不少臣子临终前的恳求。 “一群王八蛋,皇帝都敢命令,是朕太纵容你们了。”李世民骂着骂着,又忍不住落泪。 便在这时,有侍卫前来求见,低声说:“陛下,太子他……” 李世民越听,脸色越铁青。 东宫。 李承乾骑在马上,一身打马球装扮,利落地一杆子把马球从别人杆下夺过来。这个皇帝在悲伤的日子,他却在大笑,大声嚷嚷:“你们太慢啦,怎么打得那么差劲!” 陪他打马球的是一群突厥人——现在也该称为唐人了。 杜荷也在,忧心忡忡:“殿下,若是被陛下知道了……” 李承乾笑着说:“不怕,今日国公有丧,东宫朝臣都要去拜祭,没人会过来,耶耶也不会知道,他心情难过着,说不定还要罢朝三到五日,没心思管我这边。别想那么多啦,快来玩儿!” 杜荷:“我们不去拜祭吗?” “我心中为尉迟公难过,病了!” 李承乾赌气一般说,做出这样叛逆之举,心中便稍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快意。 “何况他死就死了,和我有什么关系!要是早死几日,我还能早些玩——” 声音戛然而止,李承乾看见不远处,他耶耶定定看着他,脸上尽是失望之色。 那被焦躁填满的脑子终于有了些清醒,李承乾心里暗道不好,他被算计了! 是谁? 李泰?李治? 他慌忙下马,“耶耶,我不是……”想说自己没有不敬尉迟敬德,想说自己是被算计了,然而,他又无比清楚,若是他自己按耐住心性,暗地里那些诡计只能教唆他,却不能绑他上马。 李承乾一时语塞,李世民却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