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上玩耍已经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 难得到了嵩山脚下,他俩自然又开始遍地撒野。 要不是绕梁眼疾手快地拦着,萧戡差点就用他的小剑去捅草丛里藏着的蜂窝。 既然不让捅,两个小不点就蹲在那儿远远地看蜂窝, 有蜜蜂回巢她们也不动, 就那么眼也不眨地观察了半天。 也不知到底在观察什么。 光是这么东玩玩西看看,竟也叫他们玩到了日落时分。 眼看快开席了, 郭幼明出来把他俩捞回去吃吃喝喝。 三娘这才注意到席上多了个人, 是个三四十岁的落拓中年人,他穿着一身粗布衣裳, 通身没半件东西是贵重的, 坐在席间却怡然自得,仿佛自己也是遍身锦衣似的。 这应当便是李颀那位琴师朋友了。 李颀、王维都是好琴之人,酒过三巡便请对方弹奏一曲。 三娘悄悄跑到王维身边,小声问王维此人是谁,这才晓得此人名为董庭兰,在家中排行老大, 所以朋友们都喊他“董大”。 董庭兰少时不事生产,到处拜访擅琴之人相互切磋, 但凡知道谁家有琴谱便死皮赖脸央着别人给他看看。 这种一心扑在琴技上的结果就是他人到中年依然家徒四壁、穷途潦倒,路上没钱了甚至直接当乞丐, 偏他自己一点都不在意,依然我行我素地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世界里。 说话间,董庭兰已经抚上了底下人送来的琴。 三娘当即坐直了身体,不再凑到王维那边说小话。 都是朋友相聚,席上没那么多讲究,董庭兰随手试了几个音,便开始弹奏他最擅长的《胡笳》曲。 董庭兰所弹的《胡笳》曲虽名为“胡笳”,实际上却是琴曲。 董庭兰今日便是弹奏《胡笳十八拍》,琴音婉转哀切,如泣如诉,叫人仿佛置身于茫茫塞外,听见了那颇具胡人风情的胡笳声。 这琴曲起源于汉末时期的蔡文姬,讲的是她既想早日归家又舍不下自己孩子的矛盾心情,无数文人墨客曾为之唏嘘。 三娘向来是很容易共情的,听这曲子听得鼻头酸酸。 等到一曲罢,她才问王维这叫什么曲子。 王维如实相告。 三娘一听“蔡文姬”就想起来了,那是东汉末年有名的才女。 汉末天下大乱,诸侯各自为战,北方各族见你们自己打来打去,时不时就趁你内乱过境烧杀掳掠一番。 蔡文姬便是那时候被匈奴当做战利品掳走、与匈奴左贤王生下二子,直至十二载后才被曹操派人重金赎回大汉。 据说蔡文姬归汉后,曹操曾让她把蔡家藏书默写下来,于是她一口气默了四百多篇,无一字错漏! 是个很厉害的才女没错了! 天下一乱起来,蔡文姬这么了不起的才女尚且流落胡人之手十余载,更何况是普通人? 本来三娘只是觉得这曲子听起来叫人难过,想起蔡文姬所处的背景后鼻子更酸了,眼底蓄满了泪花儿。 她并没有深入地读史书,这些都是她从颜真卿那儿听来的,汉末后北方各族已经如此肆无忌惮,后面会有胡人彻底占据中原、两晋之间“衣冠南渡”的事就不奇怪了。 大唐对待外族都十分优厚,连日本来使都能在朝为官,像汉朝那种高喊“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情况是不存在的。所以哪怕李俨“梦见”胡人可能扰乱大唐,她们一时也无计可施。 大唐真要乱起来了,有多少人能比蔡文姬幸运呢? 这么一想,三娘的眼泪便啪嗒啪嗒往下掉,哭得鼻头红红的,看起来好不可怜。 李颀这个主人翁瞧见三娘这般情态,命侍女捧来温水替她擦擦脸,口中笑道:“难怪摩诘早早收你当弟子,果真是个听得懂琴的。” 董庭兰也不由多打量了三娘几眼。 他平生不喜锦衣华服、不喜山珍海味,只爱自己的一把琴,偶尔受人之邀前去弹奏,他也会为了蹭口酒喝弹上几曲。 只是许多人要么瞧不上他的穷酸,要么听不懂他的琴曲,久而久之他也就不登这些钟鸣鼎食之家的大门了。 这次他愿意借住李颀家,一来是因为李颀说他家有本不错的琴谱可以借他研读,二来是李颀本身也是擅于弹琴的,勉强也算是个不错的同好。 没想到这么一个几岁大的小娃娃,居然能听他弹琴听得落泪不止。 等听了李颀的话,董庭兰又恍然了悟。 ……原来这是王摩诘的弟子,难怪了。 一曲既尽,宾客自然又举杯欢饮起来。 三娘她们吃饱喝足,对喝酒不感兴趣,想出去玩耍。驸马萧衡便吩咐人跟着他们出去,正巧王维酒量不太好,便也起身说道:“我去看着她们。” 李颀也不拦着,径自拉着几个嗜酒的新朋友、老朋友一起喝个痛快。 王维随着两小孩到了屋外,只见夜幕早已悄然降临,周围竟是黢黑一片。 正是夏末秋初、风高气爽的好时节,又是逢上月牙儿小得看不见的朔日,满天星斗历历棋布,瞧着格外赏心悦目。 小孩子的情绪来得也快、去得也快,刚才还在哭鼻子的三娘这会儿又快活起来了,借着星光与灯笼的光亮左看右看。 王维正看着两个小孩儿高高兴兴地在外头玩耍,忽听三娘惊喜地喊道:“看,萤虫!” 按照古时的说法,大暑之后“腐草为萤”,也就是说季夏时节萤虫最多,到了立秋倒也还能瞧见它们打着灯笼寻找伴侣的身影,不过大抵都是些落单的可怜虫了。 萤虫大多只出现在乡野间,三娘和萧戡看到它们的机会都不多。她俩开始跑来跑去逮萤虫玩,逮到以后还屁颠屁颠拿去向负责出来看顾她们的王维献宝。 第一次近距离看清萤虫模样的王维一阵沉默。 ……真是谢谢你们了。 三娘很有探究精神地想琢磨怎么囊萤夜读,萧戡听她讲完囊萤夜读的故事后二话不说掀起自己的衣摆,嗤啦一声撕下片薄薄的白绸来,积极问三娘:“用这个裹吗?” 王维:????? 小孩子对这种说干就干的操作似乎接受良好,三娘就没有王维这么惊异,而是提出另一个重大难题:“我们没有针线,怎么把它缝成囊?” 萧戡也恍然想到了这一点,抬起小脑袋左看看右看看,最后把目光转到仆从提着的灯笼上,和三娘说起自己的主意:“把它们放进灯笼里,再用这布把开口处盖起来,这样萤虫就飞不出来啦!” 两小孩嘀嘀咕咕地商量好了,便开始更卖力地去祸害人李颀庄子上的萤虫。底下的人怕他们累着了,也一起帮忙抓,没过多久就成功把周围的萤虫都惊走了。 好在战果也是十分丰厚的,被他们腾出来当萤灯的灯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