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一座山,他的胡须很久很久没修了,一直连到下颌,一看就很扎人。 他指着襁褓里的她说:“五十两,买你孩子一命。” 年轻的妇人颤颤巍巍地说:“你……你要她做什么?” 她的丈夫拦下了她的话茬,谄媚地笑道:“贵人瞧得起妮儿,是她的福气,我们……” 高大的男人脸色冷冷的,他的唇锋利,却没什么血色。 他的手仍指着那孩子,道:“她是要替人受死的,你们听清楚了。” 当然听清楚了。 五十两呢。 不,其实甚至不用这么多,五两、三两、一两…… 风猎猎地在吹,高大的男人把才买来的孩子搂在了怀中,他时常低下头,看看她,又看看另一个襁褓里的孩子。 风太大了,被买来的小孩儿脸都被吹得皴红,他赶忙又将襁褓裹好。 他没有什么时间耽搁,追兵咬得太紧了,得想办法赶快甩脱他们。 大人躲得了一辈子,那孩子呢?一个还在襁褓中、连牙都没生出来几颗的孩子呢?她会死的,连一口米糊都吃不上。 姜游喃喃:“阿锦最后的血脉,不可以……不可以断绝在我手上。” 身体回到了婴孩的状态,意识似乎也随之混沌了,姜锦咬着自己的手指头,却只听清楚了“阿锦”两个字。 她很快就知道,姜游想要做什么了。 他带着两个孩子,故意将追兵引入了深山,山上山下被围得水泄不通。 底下的人在叫嚣:“快出来!否则……你就知道,什么叫引火烧身——” 姜游在等的就是这个。 正值秋日,草木枯黄,只需要一点火星,就足以焚尽整座山。 山中不缺成人的尸首和骨骸,只需要多添一具孩子的,那他和她的血脉,便是俱都死在这里了。 炽烈的火如约而至,天边橙红一片,草木燃烧,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动,人声湮没在无边的火光里,是最好的伪装。 男人裹着一身灰烬,抱着裹得死死的襁褓,从火焰的另一端爬了出来。 被灼烧的感受当然不好过,他却无暇顾及,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在奔逃,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像是暴雨降下前呼啸的风。 直到确信所有的追兵都被抛得远远的,他才跌坐在一处山溪旁。 顾不得掬一捧冷水匀面,孩子太久没有声音了,他颤着手,去揭襁褓的一角。 几个月的婴孩最是脆弱,此番又行是险招,他担心孩子出事。 看清怀中婴孩面容的瞬间,平静无波的溪水里,倒映出一张扭曲的面容。 不!怎么会……怎么会? 清溪前,那张灰头土脸的面孔上,没有担心,没有害怕,唯有一种极致的冷冽。他的瞳孔僵在远处,一动也不动,就像是在数九寒天里,被冰水从头浇到了脚。 他的双臂在抖,指掌下意识地发力,掐得襁褓中的孩子哇哇大哭。 错了。 他弄错了。 情急之下,一时慌忙,他把她的血脉留在了被付之一炬的深山里。 带走了这个小替死鬼。 小孩儿的哭声没有唤醒姜游的理智,他面色惶惶,皲裂的嘴唇颤抖,却一步一步将怀里的孩子抱得更紧。 仰面望着姜游前所未有的悲恸面孔,姜锦忽然失去了所有的语言。 她其实从未见过这个养父有什么异样的情绪,哪怕醉后也极少失态。 如今她才知道,原来这是一种木然。 该怎么形容命运弄人?该活下去的死了,该垫背的仍然活着。 她的意识清晰地感受到,姜游无数次将她高高举起,似乎是想将她重重掼到地上。 有那么几次,就差一点点,她便真的要死了。 或许是不忍心,或许是觉得她的命是那个宝贵的孩子用命换来的,最后,她没死。 后来,他还给她起了名字。 她已经三岁了,他难得温情地摸了摸她的头,目光怅惘地望向远方,对她说道:“随我姓姜,名字……名字就叫姜锦吧。” 小姜锦听不懂他的怅惘,姜锦却是听得懂的。 她没有走,依旧抱着膝盖坐在自己的小凳子上,听带着七分醉意的姜游,漫无边际地讲着闲话。 他讲公主府亭台上缀着的白玉铃铛,讲藏书阁里的哪册经传被她撕了内页换成了春宫,讲冬至来了要吃什么馅的饺子。 讲着讲着,他的神智似乎也不太清醒了。 他抱起小姜锦,和她描述,她的母亲是怎样抱着她在水榭旁遛弯儿,怎么笑着去贴她的面颊,转头又埋怨她吐奶吐在了她的衣襟上。 这是梦的来源吗?姜锦想,那些她曾经有过的不该属于她的身世的梦? 只是她亦有些分不清,这些与母亲的温存记忆是真实存在过的,抑或也只是姜游的幻想。 有什么区别呢?总之她不是他想保护的那个孩子,所以大多数时候,他都很冷漠。 倒也不是苛待她,姜游对自己亦很冷漠。他单名一个“游”字,却无法畅游四方,只能在阴暗的角落里,和姜锦这个,时时刻刻都在提醒他做错了什么的符号,窝在一起。 或许他也早不想活了。 十三那年,姜锦学会了独自进山打猎,学会了怎么鞣兔子皮,学会了怎么编竹篓怎么劈柴省力。 没什么好牵挂的了。 活着需要很多理由,死却不必。 像是最后一股气力被抽离出身体,姜游望着多云多雨的黯淡天空,久久说不出话来。 那年的经历,他无颜告诉旁人。但他知道,终有一日,会有人找到姜锦。 因为,她该是“她”的女儿。 姜游轻轻阖上了眼,听着屋外姜锦为他熬药煎茶的细碎动静。 这个天,山间实在是太潮湿了,木柴也都湿沉沉的,只能勉强用一用。 这样的柴燃起的火时大时小,而煎药的火候要求高,她性子倔,不肯将就着用,蹲在院子里,升起火堆把柴火烤干了才用去熬药。 姜游想,该怎么办呢? 他要死了,她还活着,只要她还活着,那边的人都会知道她是受他保护的那个女孩儿,她一定也会被裹入无关她的风暴之中。 就像那五十两,就像那场无妄之灾。 让她跑得远远的?可这样的世道,窝在野村里都难活,她一介孤女,又如何离开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去另一个地方讨生活。 怎么选,似乎都不对。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生出类似父亲的心肠。 给她取名时不算。 给她取名姜锦,不过是想欺骗自己,让自己不要再迁怒于她,让她沾一沾光。 姜游想了好久,想到她端着温得刚刚好的草药走进来才回过神。 不知是不是真的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