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他至少得李纵凯旋那日。 我抚上他的脸庞,蛊惑地说道:“你不会死,也不会有事的。” 语毕后我吻住他的唇,滚烫的泪水顺着他的脸庞流下,滴在我的手背上。 我倏然就想起了话本里分别的词句: “郎君,后会有期。” 我站起来,转过身提起灯离开,陆袭明的目光始终锁在我的身上。 但我不会再为他回头。 离开囚室后那种阴冷潮湿的感觉瞬间就消弭了,秋日的肃杀已经初显,我遥望着垂拱殿,默默地在想薄雪覆在翘起的屋檐上的景致。 沐浴过后我披着毯子坐在榻上翻阅文书,李纵用软布轻柔地擦过我的长发。 “那名细作隐忍五年,为何突然要给我下毒?”我仰起头问李纵,还没晃几下脚就被他攥住足腕塞入了毯中。 他轻声道:“小心受凉。” 我小声嘟囔着:“知道了。” “大抵是终于寻到时机罢了。”李纵情绪克制,比我刚苏醒时已经好转许多,“百密终有一疏,陆袭明既然选择将他放在身边,就该知道这天总会到来。” 但下一瞬他就将我揽在了怀里:“他想做什么我的确是不管的,但谁也不能动你。” “就算是因为意外,也不许。” 李纵的怀抱温暖,我向后倚靠着,就像小狐狸般在他的怀里乱蹭着半湿的长发。 “我知道的。”我阖上眼眸,打了个哈欠。 陆袭明被贬至大名府的文书初下时,我正和几名年轻的翰林学士在谈事。 李纵的最终处理很是微妙,伊始时我以为他至少会被贬去岭南,或是崖州,没想到竟是大名府。 这便是还有转圜的意味了。 不过次日陆相便连上奏章乞骸骨。 说是乞骸骨,倒不如说是变相的引咎辞职。 几番拉扯过后,李纵还是恩准了。 陆承临做了十余年的宰执,为社稷苍生苦心孤诣,到头来却因长子仓促收场。 与陆府愈加冷落的门庭相异的是沈府,听人说沈燕直拜官参知政事的那日,有人还搬出了我太爷爷所作的笔记文章。 我太爷爷也曾执掌国柄,不过我出生时他已经仙去。 子弟不肖,沈家一度沦落,直到后来沈燕直在政坛上展风采才又起势。故而沈燕直总是待我们很严苛,不许我们胡作非为。 我小时候沈符时常用他来举例,让我来分析长长的官名中,哪个是实衔,哪个是虚衔。幼童哪里知道这些官名意味着什么,只能僵硬地给强背下来。 现今沈燕直的官名大抵比我太爷爷还要长了。 陆承临的倒台并不只因此事,而是经久的累积和铺垫所导致。 早先皇帝便对他关于向西凉用兵的暧昧态度不满,他抬高枢密院和翰林学士的位次,分夺宰执的力量。 陆家看似很盛,但再没有什么权势比滔天的皇权更厉害了。 现在已经不是元贞初年,天下四方安定,皇帝将权柄牢牢地握在自己的手中,除却西凉没有任何人和事能让李纵感到忌惮。 兴许西凉的那位太后也是这般想的。 “师必有名。” 他们现在等待的正是那个名,来堂堂正正地挑起战火。 第45章 124 这一天来得极快。 元贞十七年八月初,贺楼昭死在了盘桓于两国边境的匪徒的手里。 劫掠者的长剑挑开马车的帘子,径直刺死了尚在睡梦中的西凉太子。 他们观望许久,起初并不知是谁,只是盘算着要抢夺一二,但知晓对方是西凉颇有身份的人后那领头的就按捺不住了。 长期生活在中原腹地的人们已然忘却曾经的仇恨,他们却不曾忘记。 贺楼昭的灵柩到达西凉的都城时,举国哀悼,但不会有谁真的为他伤心流泪。 西北的战火即刻开始燃起。 太后的懿旨下达时,我们所有人都知道,他只是这场战争的牺牲品。 他是必死的人,无论是多么荒唐的缘由,他都得死。 贺楼昭和他名义的父亲一样,做了一辈子的囚徒,连死都是在狭小的马车中。 我站在殿前,抬头眺望西面的湛蓝天空,想起他那双漂亮的蓝色眼睛,心中有些莫名的难过。 “死是什么样的?”我低声自言自语道。 却不想忽然有人走到了我的身侧,沈燕直抬手撩起我额角的碎发,轻声道:“未知生,焉知死?” 他语调平直,神情与那日告知我长姐逝去时一模一样。 在这些见惯了生死兴衰的人面前,没什么能够令他们动容的。 我愣在原地,一时不知该答些什么,看见李纵走出来才回过神。 他好像不知疲倦,自从西凉太子薨逝的消息传来后几乎就没有怎么休息过。 李纵不再像以前那样让我偶尔避开一些场合,他几乎到哪都要带着我。 我陪着他跟朝臣商榷政事,白天还精力尚可,但漏夜长谈就不太能忍受,眼皮沉重,连旁人在说什么都听不清了。 枢密院和兵部的几位朝臣一离开,我就窝在他的怀中沉沉地睡了过去。 叛乱平定后,朝中安静了许多年,年轻的士子亟待这样一场轰轰烈烈的战争,打破旧有的权力格局,走向属于他们的时代。 我从李纵怀里醒来时,两名翰林学士正站在桌案的另一侧执着墨笔在纸上草拟诏令,也不知是几更,外面还是一片死寂的黑,他们却仍旧精力充沛。 左边那位学士不着痕迹地抬眼看了我一下,眸中还带着些笑意。 我的脸瞬时变得有些热,挣扎着要站起来,但没挺直腰杆就又被李纵按在了怀里。 “再休息片刻。” 他扣住我的手腕,指尖摩挲着银镯,不时蹭到紧贴着镯子的细嫩皮肉,另一只手覆在我的眼前。 李纵的袖中浮动着清冽的冷香,无声息地涌进我的肺腑里。 我阖上眼眸,偏过头抓着他的袖子,索性在冷香中又睡了过去。 梦中声响嘈杂,就像是在战场上厮杀了一夜。 我死死地拉住李纵的手,几乎要把他的掌心掐出血来,但他还是离开了我,向更远的前方走去。 “不要——”我嘶哑着吼道,竭力制止他走向那片白茫茫的雾气之中,身子却没法动弹一下,只能哭叫着看他消失于光也似的幻境里。 李纵回过头看了我最后一眼,他的面容俊美,却年轻许多,就像是二十出头。 我在梦里清楚地知道他不是皇帝,而是二十年前的那位郡王。 偏生郡王的发间覆了一层雪,远远看着好似白头。 125 次日清晨,皇帝亲征的诏书下达。 我浑身的血都在看到文书那一瞬间变得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