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视线越发冰冷。门仆身子哆嗦一下,硬着头皮将一样东西递上来。“您看了这个要不见人……便立马去回绝。” 一枚簪子被放到孙膑膝上。 被惹恼的孙膑正要将物件掷出去转椅就走,手握住簪子时瞬间的触感让他迟疑了。 木簪,简单的样式,被人用了很久——出自他的手,他用它给一个人绾过无数次头发,怎么会不记得它的触感呢? 从秦国来的行商。 秦国。 握住簪子的手在颤抖。 他很久很久没有收到来自秦国的关于她的消息了。 “人在哪……” “啊?” “我问你让你递东西的人在哪!” 陡然拔高的威严声音将门仆下了一跳,一哆嗦直接跪伏在地。 “就、就在门外?” “请他们进来——不,送我去见他们!” 一门之隔,两个世界。 今日的阳光有些分外刺眼,和院里的冷冷清清不同,外面的临淄热闹得不似人间。 酒肆茶楼的旗幡,沿街小贩的叫卖,货郎满当当的挑担……许久不曾出门的孙膑有些恍然。 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收了钱尽心尽力传话的门仆说邀见的秦商就在那里。 孙膑有些口渴,心脏的声音有些吵,转动轮椅的手有些僵。 他自己慢慢地靠了过去。 车夫若有所觉,探过来望向他。 草帽之下,桑冉叼着草梗嗤笑的脸令孙膑愣在原地。 “哟,多久没见啊,膑,这就走不动了?要冉过来推你么?” 孙膑无暇听这熟悉的调侃声,某种猜想令他的心跳声盖过世间一切响动。 他死死盯住马车垂下的车帘,连手指在扶手上留下指印都没发觉。 车帘被挑起—— 天光为何能如此耀眼呢?晃得人眼里不自主地润泽起来。 “孙先生,天气晴好,可愿随昭去郊外游上一回?” 仅仅一个对望,世界失声。 他除了一个“好”字,便再也不会说话了。 …… 芦苇将水岸染成一片青色,水鸟自空中下落,入水划出道道涟漪。远山如黛,袅烟成云。 和秦地不同,齐国的山水田园要柔和许多,更适合入画。 孙膑许久没有享受过如此祥和的风景了,此刻予他而言,更像是梦一样。 不需要过多言语,双手交握就很暖心。也无需过多倾诉,一个怀抱的温度就足以代替太多。 马车里的温情延续到城郊。没有家国变迁,没有为什么,秦昭此行,似乎真只为带他外出一游。 秦昭铺好野餐布,摆好简单的水果吃食后就钻进芦苇从里去了。 桑冉带着孙膑挖了半匣泥回来后,就在不远处的树下草帽盖脸独自休息。 孙膑揉捏着泥团,不停在芦苇间寻找她的身影,生怕一切都是他日思夜想的幻觉。 昭醒过来了。 能跑能跳,能说能笑。 ——就是太瘦了,肢体还是有些违和,得好好再养一养。 对军情国情了如指掌的军师犯了愁: 齐国最好吃的食楼是哪一家,最养人的菜色是哪一种,以及前几次做军情分析时得的奖赏够不够让秦昭胖上一圈。 心里的念头不绝,手里的活也没停下。 不一会儿,揉好的泥团被孙膑捏出了形。他拿随身的短刀劈削树枝,简单地做了点工具,而后对着青葱芦苇里忽闪忽现的人,开始描画泥人的五官…… 熟悉的眉目在指尖复现,难得的笑意重回唇边。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人的一生都是在不断寻找的旅程……何其有幸啊,能在千万人里,寻到如此独一无二的你。 “呀,这做的是我?膑,你还有这绝妙的手艺呢!” 秦昭不知何时跑了过来。 手里的泥人几近收尾,孙膑一看她手上满是芦苇的汁水,放下泥人牵起她的手,抖抖衣袖,露出白色的内里,好不在意地去给秦昭擦手。 秦昭拿起泥人,试着和它摆出相同的表情。孙膑无奈,招呼她换只手让他擦。 “怎么弄成这样?不过童稚些……没什么不好。” “才不是玩闹,我去找回礼去了。” 干涸的植物汁液光凭布衣是擦不掉的,肉色的指节上交错着枯青,鲜亮的红色茎杆被秦昭放在了孙膑手里。 蒹葭初生时的红杆,鲜亮红润,世人多以“彤管”谓之,视它为寄情之物。 他离开秦国时,寻了节彤管放在她手里; 她来到齐国后,专门来这里找了节赠他。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 现下已是蒹葭苍苍,亲找能找到这节彤管,大概是废了不少功夫。 孙膑拾起红色的茎节,珍宝似地收在掌心。 远处,有婉转的歌声飞来,柔软的曲调,恰似水上粼粼的波光,晃到人心里。 秦昭在孙膑身边坐下,把头靠在他肩上,和他一起眺望远方。 眺望歌声的来处。 “膑,这是诗还是乡野小调?” “是齐风。” “好可惜,我听不懂齐语——能给我唱唱吗?” “……” “很难?我还没听过你唱歌呢。我发誓:无论什么样,我都觉得世界第一好听!” “不算难,只是……” 孙膑克制着收拢手指,以防自己紧张之下,将秦昭赠予的彤管捏碎。 要怎么告诉她呢?这首齐风乐调悠扬,却是手用词热辣露骨的求爱恋歌——不是不敢唱,真唱出来,他怕她会被吓跑。 “膑,小气量。” “词……日后再唱与你听。” 他叹了口气,点点她的额头,终究开了口。 只有轻声的哼唱。 芦苇连绵摇荡出层层绿波,他在这里给她留了首缠绵悱恻的无词歌。 “膑,见你之后,我就回秦国了。” “好。” “你有要做的事,我知道。但你留下我就走,罚你没我陪了。” “好。” “其实没有不想陪你,无从下手是一个,我也有想做的事是另一个。” “好。” “我看齐国有‘稷下学宫’,魏国有‘河西学府’,我在秦国弄个‘渭风古喻’如何?我要收罗各家名著,还想在做回‘图书管理员’。” “好。” “等你办完事回秦,罚你给我写兵书充库存怎样?” “好。” “再做个泥人吧,这个留给你——我要一个你,能摆在案上的。” “好。” 有情人不说再见。 等到宿怨清算,新缘的线便会被续上,牢不可破,千里来牵。 …… 从桂陵之战到马陵之战,史书上薄薄几页记载,难填他们的一生。 河西之战里,秦国抓住机遇,进军击魏。 原本一生东出无望的嬴渠梁,竟在这一战里成功收复了河西之地。秦国的历史,从这一刻起便拐弯导向了更加光鲜的未来。 …… 秦昭停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