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去哪? 他稍稍回头,“你不是要给它埋了吗。” 尹馥一愣,正想问“你怎么知道”,他已经迈开了步子。 他的背影和漆黑的夜融成一片,好像不是他走进黑夜中,而是他本就来自那里。 工大实在没有什么文艺气息,老式教学楼旁种着稀稀疏疏的几棵树,全都光秃秃地在料峭的风里萧瑟着。三月了,还是一派肃杀模样。 他们来到机电楼前一块小花园,这是校园里植被最多的地方。 顾灵生走到花园那颗松树下,将簸箕放在地上,脱下手套,将手直接插到还有雪渍的地里,往两边刨。 “嘶……”尹馥看着都觉得冷,不禁出了个声。 听到声儿的顾灵生回头看了他一眼,好久才转回头去继续。 尹馥被看得紧张,藏在大衣里的手指都蜷了起来。那双眼睛太深沉了,被瞥一眼就想能要命似的,被这么淡淡地、久久地望着那就更别提了。 转念一想,要葬花的是自己,只有顾灵生一个人挖也不是个事儿,于是尹馥赶紧蹲下身子—— 却只蹲了一半就被叫停。 “冷就站着。”顾灵生说。 “……啊?”尹馥半蹲着僵在空中,他发现自己总听不懂他说话。 然后顾灵生又不说话了,埋头挖他自己的。 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大衣,和他黑色的头发连成一片,地上的雪没融干净,黑白之间,尹馥好像看见一张文艺照片。 尹馥没少看香港的文艺片儿,他觉得现在他要是有台相机给顾灵生拍个照,拿到香港去指不定会被王家卫看上,然后他就发财了,奶奶也不用种花了,他们一老一小就躺在床上数钱得了…… “嘿嘿……”这么美美想着,尹馥不小心笑出了声,下一秒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慌忙两只手一起上阵捂住自己的嘴。 这时,顾灵生也挖出了个小坑,站起身来看向他,问:“看过《霸王别姬》吗?” 这人怎么知道他正巧在想香港文艺片? 但尹馥是个心思单纯的,没来得及多想顾灵生这话有多突兀,嘴巴就先激动起来:“当然看过,这是所有港片里我最喜欢的了!你也喜欢吗?” 他太激动了,以至于捂着嘴的手还没放下来就开始说话,原本清亮的声音被闷在嘴里,配着他这幅模样,实在有些滑稽。 但顾灵生像是个不会笑的,莫名提了一嘴《霸王别姬》又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收回目光,朝挖出来的小坑扬了扬下巴,说:“埋。” “……哦。”尹馥这才想起来这茬正事儿,于是蹲下来将残破的山茶花叶子和根茎推进坑里。 不一会儿他就全推进去了,忽而身边一股热气,是顾灵生蹲在他身边,恰好在他的手碰到那冰冻的土的前一秒,适时地将土填进坑里。 于是尹馥的手就一点儿也没冻着。 尹馥愣愣看着他的动作,好奇地问:“你家是哪里的啊?也有葬花的习俗么?” 顾灵生的问句也说得没有声调:“不是你要埋吗。” “不是我家有这个习俗,是我自己……”尹馥忽然顿住片刻,咂摸两下顾灵生的话,讶异问,“你怎么知道我要埋的?” 顾灵生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说:“走吧。” 顾灵生脚程太快,尹馥想跟他并排走却总是失败,只能勉强跟着他身后,踩着他路灯下的影子。 他想再问问顾灵生是不是也喜欢《霸王别姬》,为什么知道他要葬花,那盆山茶花又是去哪里买的,但顾灵生好像不太好接近。 他们刚才的所有对话,好像都是顾灵生主导的,他自己挑起的话题,顾灵生却不愿意回答。 尹馥瘪了瘪嘴,踩在顾灵生影子上的下一脚加重了些。 终于走到宿舍楼,顾灵生到墙根那儿拿了那盆山茶花,递给尹馥。 尹馥接过,低着头说了个“谢谢”。 顾灵生住一楼,他住四楼,给了花就两清了,这一分别就不会再见到了,尹馥一肚子失落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 忽然想到什么,尹馥睁大了眼,问:“哎对了,早上你给我了两块八毛二,我待会拿给你吧?”顿了顿,手指紧张地搓了一下怀里的花盆,又问:“那什么……认识一场也挺有缘的,要不我请你吃个夜宵吧?” 墙根处是没人,可人来人往的宿舍楼就在不远处,尹馥的耳畔又安静又嘈杂。 借着宿舍楼投下的灯光,他终于有机会看清顾灵生的模样。五官和眼神一样深邃,瘦削的脸像一把利刃竖在夜里,生人勿进。尹馥没见过这样气质的人,叫人害怕,又叫人想探究。 “为什么?”顾灵生突然问。 “……啊?”尹馥回过神来,又没听懂他的话。 为什么要请他吃夜宵?还是为什么要还他那两块八毛二?还是……为什么要缠着他?这哪里是缠着啊,他只是……想和他交个朋友罢了。 为什么想和他交朋友?尹馥也不知道,就像人们看见月亮都会感叹一句好美一样,他遇着顾灵生,也就不自觉地想靠近他。 心中所想让尹馥有些莫名心虚,也不敢再直视顾灵生,于是他的目光滑到顾灵生的颈间。 尹馥愣了一下,他好像隐约看到了一道暗红色的横痕。 “哎,你受伤了。”尹馥又抬起眼,眉毛蹙成担心的模样。 顾灵生下意识垂了垂眼,又抬起眼看他。不知为何,他这回的眼神有些不一样,不同于之前的漆黑一片,许是宿舍楼的光洒了下来,尹馥在瞳孔里看到了微不可察的光亮。 “那几张毛票你留着吧。”他沉默片刻这样说,转身就要走。 他的离开毫无预兆,尹馥抱着上茶花追上前却又赶不上他,只得伸出手去抓他的大衣帽子,这不抓还好,一抓,他的颈脖就露出了一大片—— 一大片交错的红痕。 尹馥轻叫了一声,着实被这触目惊心的画面吓了一跳,手劲送了一寸又立刻抓紧,拉住他说:“你得涂药。” “不用——” “不行。”尹馥将他往后扯,顺着作用力来到他身边,一把将那盆山茶花塞到他怀里,又拽着他的袖口,边扯他走边说,“我宿舍有药,我帮你涂,正好再把那两块八毛二还你。” 山茶花的清香灌入顾灵生的鼻腔,他垂眼看着被尹馥拽着的衣袖。 他知道,自己从特地绕了几里路、跑了好几个花鸟市场终于找到了一盆盛开的山茶花开始,就做错了事。 好久之前,师父就对顾灵生说过:“过慧易折啊,你命里还有一道情劫。” 情? 顾灵生虽然比谁都信命中注定,但他仍旧十分怀疑,自己经过了前十八年那些腌臜事儿,是否还具备爱人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