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老师舍得罚我吗?” 这句话倒是既亲昵又略微带着点稳重的无赖,其中又似乎是顶门立户的青年反过来纵容他年长的父辈一样。 任老佯怒,轻轻拍了两下?赵泽瑜的脸颊:“你小子倒是会拿你老师寻开心。” “若非老师宠我,我怎敢呢?”赵泽瑜丝毫不惧,双眼还是那般如清澈的幽潭一样,看着深不可测,却又不知为何并不浑浊。 他身量虽不及赵泽瑾,却也是个长身玉立的俊俏公子了,一双大长腿委委屈屈地蜷在马扎前的方寸之地,虽不显得难看,但?一瞧便像个委屈的小可怜。 任老从?上到下?仔细看过赵泽瑜,确定他现在身上没什么伤,便也放下?了心——方才赵泽瑜刚刚扶起他时他便感觉到这孩子手上细碎的疤与厚重的茧子,虽是知道军中武将这般十?分正常,到底还是担心这之前心思就重、现在让他也有些?看不清的孩子瞒着自己身上的伤。 毕竟他的信上便是这般做的,报喜不报忧,从?来只写自己如何料敌于先如何肆意畅快、风云猎猎,从?来不写自己为此?推演了多长时间?、有多久没有好好休息、受了什么伤。 想也知道,当初边境连失数城,情况何等危急,怎么可能轻轻松松地就拿下?来,任老几个月都睡得不怎么踏实?,收到了这小混蛋的信只扫了一眼便知这小子在粉饰太平。 他倚老卖老去要求赵泽瑾告诉他这兔崽子的消息,那小子倒还有些?门路,在定北军中倒也勉强能有探知主帅是否安好的本事。 幸亏老天保佑,这小子到底也是保下?命来了——赵泽瑾告诉他的只有赵泽瑜的轻伤或是已?然痊愈的重伤,他也知道赵泽瑾瞒着他也是怕他担心,不过左右这小子没断胳膊断腿就好。 不过两个月前赵泽瑾骤然离京时他便猜测北疆可能出了大事,赵泽瑾归来平定宫变后?便派人告知他兔崽子受了点伤,不过快好了。 他猜到是危及性命的重伤,不过如今看到这小子似乎恢复得还不错便也放心了,年轻人,不像他们这种黄土埋半截的人,总能养得回来的。 兔崽子的嘴还是这么甜,任北峰拍了下?他的额头:“你倒是知道为师宠你,却不知长辈在不远游,只会拿些?花花肠子哄人。” 赵泽瑜笑着,并不辩解,知道是老师想他了。不知为何,今日?见着老师,只感觉老师说话比之四年前有所?不同。四年前,老师虽有担忧,告诉他的仍是不可逃避唯有向前;可四年后?的今日?,老师却像是平白被?什么损耗了精气神一样,对建功立业毫无志趣,只想他留在身边平安度日?。 今日?回去便问?兄长究竟出了什么事罢,老师这样,他瞧着心中都是英雄易老的悲凉与难过。他的老师年轻时叱咤风云,老了也该是个出门能和人吵得热火朝天、引经据典的老小孩。 赵泽瑜趴了下?去,将头放在他老师的腿上,闭了闭眼睛,笑道:“好,这次回来,便不走了。” 任北峰从?他这具话中感觉出了什么:“你要交出兵权?” 赵泽瑜:“……” 他老师不愧是三朝元老,他只说了一句他老师就把帝王猜疑的戏码想好了,人哪,就不能活得稍微真诚一些?、多相信一些?这世上的善与美吗? 此?人腹诽他老师十?分起劲,毫不脸红,就好像不记得他前世记忆刚回时作天作地,又是不肯沾手军务、又是不肯恢复内力、又是对着他哥的心精准插刀、直接把一个流芳千古的皇帝给?弄哭了这件事。 “北燕都城已?然跟下?,还有几个不算太难啃的部落,我回不回去都不影响收复。这一回疆土扩展到远方,北方的军力部署自然也要大变。” “我当日?前往北疆,一是保大启疆土百姓性命,二是保定北军军制威望,三是为皇兄保兵权。如今诸多目的皆已?达成,您总得让您的关门弟子好好歇歇了吧。以后?啊我就在京城里吃软饭,陪着您不走了,您看可好?” 任北峰一时觉得他通透,一时又总有些?不甘心。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能硬生生扛起一军主帅的担子,并且剿灭北燕做成了前朝不曾做到的事情。 不管是不是因缘际会,他都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英雄与大才,如今却要避其锋芒,将权力交出,碌碌一生,甚至连封地都不能去,终身困于这京城之中,鲲鹏折翼,龙游浅滩,又何尝不是一个“悲”字呢? 这天下?的皇帝啊,果真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在皇宫中披荆斩棘案牍劳形的赵泽瑾在弟弟和他亲自为弟弟选的老师的三言两语之间?毫不知情地被?扣上了一顶“不是好东西”的帽子,冤得无以复加,在晚春时节打了个巨大的喷嚏,正巧碰上拎着糯米桂圆粥过来“探监”的景曦,顿时觉得大事不好。 于是他也享受了一番他当日?幸灾乐祸的弟弟的待遇,并且是加强版的——龙体欠安,御医怎么能不请呢? 是以香醇的粥被?一碗黑乎乎活像是五毒汤的东西代替,景曦坐在旁边监工,她喝一勺粥,赵泽瑾就得喝一勺汤,特别琴瑟和鸣。 也不知景曦是否是在报生产后?他柔声细语哄她喝的三副汤药之仇,他觉得自家皇后?看起来是挺快乐的。 柿子总要挑软的捏,等小瑜回来后?总要叫御医好生给?他调理一番,这便是为人兄长者对弟弟沉甸甸的爱啊。 这厢赵泽瑜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对上他老师痛惜的神色想了想便明?白自己方才那些?话不仅没替兄长辩白反而让兄长在他老师心中的形象向着老皇帝逼近了一些?,忙道:“老师,您看您不是都不愿我出去了吗?” 他直起身来,慢慢收敛了脸上轻松的笑意,有些?回首的释然之感:“老师,我这一生已?然算得上是波澜起伏了,我统领过这世上最强的大军、立下?过不世之功、杀过许多人,也曾被?无数人恨之入骨。” “赵泽瑜私以为如今我也不算对不起这天下?了,而如今皇兄也愿为我提供庇护,我也该歇歇了。” “我也算不负师门威望了,您就疼疼您的小弟子,让我安安心心地归隐京城吧。” 赵泽瑜的脸上确然看不出半分勉强,寻常立下?这般汗马功劳、春风得意的青年都大抵有着更大的野心,赵泽瑜这般倒像是经历了无数大风大浪见识过无数人心险恶后?方才有的淡然之心。 总有人说进退两难,可其实?有时大多数人是能够选择急流勇退的,不过是堪不破放不下?罢了。 任北峰又何尝看不出赵泽瑜的选择其实?是最平稳最合适的一种选择呢? 只是…… “小兔……小瑜,你心中当真没有犹豫不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