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毒还没有彻底除尽,稍有差池便要独自忍耐解毒时的痛楚,而他现在的处境,也必然是暗处各方人争夺谋算的重心。
这一点,少年不会不清楚。
正因如此,苏兀卿眉微动,难得地不解。
对于心声一事,经过他与掌门师兄的探讨,已有初步定论。
问题出在他与少年所结的道侣契上,同心而结契,以往多是修道者之间为修行而结契,还从未出现过与凡人结契的先例。
凡人无修为境界,他心中所思所想,便在其道侣耳里无所遁形。
而苏兀卿,恰好境界过高,才会不自觉地、轻而易举地听到对方的心声。
但少年的情况也有些少见,并不是他所有的想法,苏兀卿都能听见。
譬如此刻。
或者说,在料峭春寒醒来后,少年便很少泄露过心声。
屋内静悄悄的一片,直到少年开口:
“药我可以自己带走,不必麻烦药童了,可以的话,我再带一些冷泉走。已经耽搁了这么久的时间,刑罚堂那边,大概是不合规矩的……”
少年想的很齐全,不知是何时就计划好了。
因为不清楚要在石室里待多久,又怕误了药效,所以提出带些冷泉,以备不时之需。
苏兀卿一时未语,直到见少年几次抬头又低首,眼睫毛不住地扇动,有些许不安之色。
“不必再回刑罚堂。”
他缓缓开口,顿了顿,又道,“回你之前住的地方即可。”
……
乘着仙鹤从高峰上下来,又往前走一段路,便是出了料峭春寒的地界。
南鹊谢绝了仙鹤还要再送他一程的想法,仙鹤顿了顿,还是由了他去。
此处是羽阙仙阁五大峰的交汇处,仙鹤递给他一根羽毛,表示南鹊非是擅长此地,其余巡逻五大峰的弟子才不会为难他。
靠着这根羽毛,南鹊一路畅通无阻,还能在辨不清方向的时候,向巡逻弟子问路。
尽管那些在五大峰巡逻惯了的弟子分外不解,几时有人能从料峭春寒下来过?还不慎迷路了?还是个外门弟子?
但无一例外,皆言无不尽地替南鹊指明了方向。
除了藤精气哼哼的声音,时不时地响起:“让你把主人的心交出去,现在对方翻脸不认人,把你赶出来了吧!”
它有些幸灾乐祸。
南鹊:“你是不是不想要试试逢春山冷泉的滋味了?”
藤精得意的小表情一滞,显然措手不及:“我……我也有份?”
南鹊展露笑颜:“看我心情。”
藤精:“……”
可恶,它也是植物,植物最喜水了,何况还是所有植物都无法拒绝的逢春山冷泉,那个味道,泡起来得多沁凉舒畅啊!
一直喋喋不休的藤精终于不吱声了。
南鹊得以安心赶路。
他的居所介于内门与外门弟子的屋舍之间,离五大峰距离不短,因此等他终于抵达之时,时辰已过了午时。
他可是从辰时开始走的,不得不说,羽阙仙阁占地辽阔。
远远便看见门前有几道人影,或站或倚,有些不太正经。
南鹊脚步一顿,忽见那抱胸倚靠之人从房顶上跳了下来,还冲南鹊所在的方向打了个招呼。
萧起鹤?
来人正是萧起鹤,内门弟子杜祥瑞,以及……章蕴。
“你怎么才回来,去哪里了?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你住在这里的,还以为是找错了地方……”
几日不见,萧起鹤宛若跟南鹊很熟的语气,还抱怨起今日的天气实在闷热,他家屋门前怎么也不栽棵乘凉的树。
“要不是我们俩拦着,他能直接破门而入。”章蕴借机冷嘲一句。
“不问主人而翻墙,非是君子所为。”
杜祥瑞还是一幅好脾气劝和的样子,对南鹊客套道,“叨扰了。”
“就因为这样的迂腐思想,我们才会一直在外晒太阳。”
南鹊对于这三人一起出现,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你们,怎么会来?”
萧起鹤已经推门而入,走在后头的杜祥瑞道:“今日是新入门弟子检验试炼成果的日子,却不见你,想到从北泽回来,还未曾对你道过救命之谢。”
如若不是南鹊,他们所有人都会在黎七夜的幻境里,全军覆没。
“那是仙阁的功劳。”
南鹊不愿居功,更摸不透他们这些内门弟子的意图,语带留余道,“我也只是运气好而已。”
轮到章蕴,他的脸色依旧不算大好,似是重伤刚愈。
“我父亲让我来问问,黎前辈临走之前可留有什么东西?”
南鹊心中一噔。
黎七夜身负无尘之心,枫袖山庄必然再清楚不过,但由于不了解幻境里的实际情况,多半是想探听些什么。
正有些顾忌,就听见屋内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接着是萧起鹤的惊呼。
“发生何事?”
几人进屋一看,便见到萧起鹤正从地上爬起,揉着不知是腰还是臀的位置呼道:“什么东西,你们作证,可不是我坐坏的啊!”
一旁是碎得乱七八糟的木条儿,约莫能从长短不一的形状艰难看出是把椅子的轮廓。
等等,椅子是长这个样子吗?
几个自小身娇肉贵的内门弟子,都不由在此时陷入了深深的怀疑。
而南鹊见状,露出些许赧然地道:“真是抱歉,我外出几日,疏于维修。”
他语气自然,动作也习以为常,很快便拢起地上的碎木块儿,敲敲打打一会儿,就又拼出张可以立起来的木板。
“…………”
几人陷入了更深的沉默。
萧起鹤看得半天合不拢嘴:“我就说……我还没重得……能一屁股坐坏……”
与此同时,有四道仙气身影也来到这座小院上方半空中。
“这便是那外门弟子的住所,好生偏僻。”
来人起先一皱眉,两根长白眉须随之在风中晃悠,便是五大长老之一,谷丰易的声音。
“此处靠近内门,倒也不算太偏。”另一人温和出声,是掌书长老,符卜子。
这还不算?
虽是靠着内门,但这条件比起一般的外门院落,一看就大有不及。
眉须长老怀疑符卜子没去过外门,正要反驳,却听掌门涂孤洵出声:“这不是我们几人今日前来的重点,此少年的身份一日不清,便一日不可信。”
他看向身旁的青衣身影,沉思道,“他虽交出了无尘之心,却不代表他与焱火毫无牵扯,若是暗中有款曲,才是防不胜防。”
隐在空中的苏兀卿淡道:“师兄,我心中有数。”
四人漂浮在半空中,却对底下院落里的场景一览无余,屋内的人完全看不见他们,也听不见他们的谈话。
涂孤洵微点头,随手一指,便浮现出屋内的景象。
被他们重点关注的少年,正说着话:“其实不是坏了,只要坐的时候轻一点……”
他话音还未落,就又听到一阵奇怪的“哗啦”声,萧起鹤,也是此次试炼第一的内门弟子,惊得跳了起来。
几位长老纷纷正色凝神,朝里看去。
却发现……似乎是什么木头裂开了,掉出来一些木头屑。
刚刚坐坏了一把椅子,萧起鹤就对椅子避而远之了,但他又天生软骨头闲不住,就想找个柜子倚着,结果“啪”的一声,碰掉了只木柜门。
不过转眼之间,屋内的地上,竟是一片狼藉。
这下几个内门弟子如临大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真是……十分抱歉。”
南鹊脸微热,忽然想起来,“要不你们再……等一会儿,我去给你们煮杯茶吧。”
萧起鹤心有余悸:“要不你还是别煮了吧……”
章蕴耐心耗尽,脸色一沉:“不必,说完正事我就……”
杜祥瑞面带迟疑:“这茶……”还能喝吗?
然而不等他们说完话,南鹊就已经抱着茶罐子进了灶房。
洗锅,架柴,生火,烧水。
少年样样精通,看架势还十分熟练。
烟囱飘起了烟,灶房内冒出了烫烫的蒸气,水终于开了。
就在这时,天空轰隆隆雷声响彻。
倾盆大雨骤然落下,哗啦啦打在这座茅草屋上,本就不结实的房顶,险些因为吹起的急风而掀起来。
呼呼作响的风还是将房顶吹开了一丝缝隙,灌入冷风和水滴。
“滴答”一声,灶房里处处都在漏水。
眉须长老看入了神,此刻盯着某滴下坠的水珠,不由地跟着心里一紧。
别掉进去。
然而一滴水珠听不见他的使唤,准确无误地落入了还冒着热气的水中。
少年眼睁睁看着,刚煮好的茶,用来待客的茶,因为他的无暇顾及而淋了雨。
“这……”
眉须长老急得皱眉,“这弟子还好不在我门下,连个最简单的避水咒都不会用?”
卜算子轻咳一声,示意他看一眼掌门。
而涂孤洵则是在看他身旁之人。
苏兀卿却只注视着底下的院落,那茶,那人,久久未动,未语。
眼看着少年轻车熟路地处理着家中一切杂务,习以为常地修修补补,再到骤雨来时赶紧将茶水放置干处,再手忙脚乱地盖好一处又一处,却还是让雨水进了茶里。
他的手上,还留有抱着滚烫茶罐避雨的红疤。
再是习惯,这一刻也忍不住呆了一下。
苏兀卿眉眼微垂。
这处破烂不堪的小小院落,便是少年的栖身所。
这样的场景,只是他到仙界三年来微不足道的一个。
也是在这里,夜深人静时,硬生生熬过每月一次的毒发。
无人帮衬,无人问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