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鹊从方才醒来,就一直抱着栽种着七夜花的木盆不放,此刻微-->>垂着头,闻言眼睫毛动了动,却没松手。
苏兀卿眼一垂,又道:“冷泉性寒,你抱得久了,会将你手上的指温传给它,不利于发挥效用。”
这话点在南鹊最关心的要脉上,他微微动了动手指,最终,还是将它放回了药童之前放置的地方。
过了几许,又听苏兀卿道:“把药喝了。”
南鹊不想喝。
他的毒都已经熬过去了,平日不发作的时候,喝什么药都不起作用,又何必再喝?
但他更不想说话,之前抱着七夜花盆,还有东西拿在手上,这下手里空落落的,一双眼就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迟疑了片刻,南鹊端起了碗。
他喝药也很安静,几乎不发出声音,连小药童特意准备的瓷勺,也不会碰到碗壁。
幼时在皇宫里长大,一行一止都受过南国的礼仪严苛教导,纵使后来长大后离开,习惯也依然没变。
比起南鹊始终不曾抬头,苏兀卿的目光却未加掩饰地落在他身上,打量着眼前的少年。
他的道侣。
在苏兀卿的记忆里,上一次脑子里响起这样的念头,还是在三年前。
那时他探查到有妖魔下界作乱,便也入了混沌界。
混沌界里都是凡人,凡人不比仙界人,能将仙山灵地的灵气纳为己用,修道者一入凡间,自身境界修为便会受到界限压制,因此修道之人才会多将凡间称之为混沌界。
灵气稀薄,完全不能修道。
然而魔却不会受此约束。
苏兀卿初入混沌界,就直取魔物老巢,就算修为被压制,也不会成为他的阻碍。
然而那魔物魔力不算太强,但生命力却很是顽强,还修炼出了一种邪法,可以使陷入其中的仙魔忘记原本身份,成为他的傀儡,修为愈强的修道者反而愈有效。
中此邪法后,苏兀卿意志坚定,并未受它蛊惑,却误以为自己也是个凡人,那魔便趁此机会想要反扑,结果不出意外是失败了。
苏兀卿斩杀它的同时,也被术法反噬重伤昏迷。
少年便是在这时,进山采药捡到了他。
那座山名唤殊云山,山下少有人烟,山上更是只有少年和一位老道人居住。
这是苏兀卿醒来的时候,那位老道人告诉他的。
苏兀卿对他道谢,谁知那老道人笑言:“你瞧瞧我这把老骨头,像是能把你从山上半拖半拽地弄回来的样子吗?”
见他沉默不语,老道人又道:“是我收的那小徒,他衣不解带照料了你三日,等他回来,你亲自对他道谢罢。”
恰在此时,院中响起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是少年在附近集市上卖完药草回来。
他一进门,本是要去老道人那里的,忽然见到屋内多出来的人,脸上的快意表情绽放得更大,笑容好似能从眼里溢出来,就连清透的嗓音都带着朝气。
“咦,你醒了啊?”
……
记忆里的笑脸,和眼前有些许沉闷的面孔渐渐重叠。
可又不是完全一模一样。
较之三年前,南鹊的模样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眉眼长开了些,没了当初的青涩稚嫩,更显清丽俊俏。
年岁也随之长了,今年似乎是,十九岁。
苏兀卿默然,眼前这个,比他小了许多的少年道侣。
“我喝完了。”
药碗被搁置在桌上,难免发出一声轻微的声响。
苏兀卿微抬眸,便见少年还是垂着眼,大抵是察觉到他的目光,眼睫毛轻轻抖了几下。
“可以走了吗?”
久久没有得到回应。
南鹊终是忍不住抬眼,看向不知在思索何事而迟迟没有开口的道者,掐着掌心正要再问一遍。
“逢春山冷泉需连续浇灌,中途不可断。”
苏兀卿的声音低缓,略顿一下,“这株七夜花将近枯死,至少需要五日才能将它养到可以入药的程度。”
也就是说,他还要在这里待上五日?
南鹊隐约听出了这层意思。
但其实他自己也可以把七夜花盆和逢春山冷泉一起带回去,等把花养好了再用药。
只是还没等他说出口,苏兀卿就已经转身,从屋里出去了。
“……”
也是,他们还是少说话为好。
不然他总会忍不住想问,对方究竟是什么时候识破他身份的。
发毒日熬过去了,南鹊的理智也归位了。
现在细细想来,在垣珩留下的幻境里的时候,灰衣道者后面有几次望向他的眼神,就有几分迟疑和怪异。
应该就是那时。
而他,还对那灰衣道者心生感激和信赖,一起破境,一起退敌,却不知,灰衣道者在那一刻就成了苏兀卿。
不对,该说,“吴兄”从来就不存在,一开始就是苏兀卿假扮的。
南鹊眼垂下又抬起,自我调节似地拍了拍头,想这么多做什么?
或许是他会错意了也说不定。
苏兀卿刚刚只是说,七夜花需要留在这里,可半点没提他人也要留下。
南鹊可没忘记,他如今与魔道勾结的嫌疑还没洗清。
也许下一瞬,苏兀卿就会遣人将他送回刑罚堂,或者不用他吩咐,刑罚堂的人自己就会找上门。
真是自寻烦恼。
然而南鹊等了等,从下午等到天黑,再从天黑等到第二天天亮,料峭天寒依旧安静得只有鸟鸣声,像是没有任何人来打扰。
无人踏足。
直到清晨,小药童敲响他的门,探出头来看他。
“昨晚睡得好吗?”
“……还不错。”
南鹊对上他关怀的眼,还是选择了如实答道。
他本来也以为自己会睡不着的,但屋内不知点的是什么香,他闻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再一睁眼,天空已经吐出了鱼肚白。
“那就好。”小药童高兴地说,同时把手里的托盘举起来。
他是来送药的。
又到了南鹊喝药的时候。
一天三次,昨晚睡前才喝的,刚醒就又要喝了。
而且这药苦得很。
“放下吧,我等会儿凉点了再喝。”南鹊说。
因为前几次他都喝完了,小药童便没有多想,后来又被南鹊找了个借口支开。
那碗放到半凉的药,被南鹊偷偷倒掉了。
他想,苏兀卿或许是好意,但他不知,其他的药都对他无用,毒未发作的时候,他不需要吃药。
而苏兀卿,自从那天南鹊醒来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他。
不见面是好事,但这不代表着,南鹊在这里就会待着舒心。
趁着小药童去熬药的时间,南鹊其实走出过院落,只是在见到料峭春寒的边缘时,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却还是被震撼住了。
坐落在云雾之上的险峰,底下深不见底,南鹊连看一眼都会小腿打颤,更别说离开了。
不想摔下去粉身碎骨,南鹊只得又返身回来,想:苏兀卿不在,五天也没那么难熬。
之后便一心一意地守着七夜花。
到了第六日,南鹊明显察觉到七夜花舒展开来了,几乎与刚采摘下来的样子别无二致,甚至还又长出了两片新叶。
缠在南鹊脚腕上的树藤,这一刻也轻轻地抖了抖。
与此同时,苏兀卿回来了。
观察过七夜花片刻后,遂将其取出,洗净,分段,随后放入药罐中,还加入了两味新带回来的药材。
药熬好后,南鹊等它微微凉温,便一饮而尽,这次一滴不剩。
喝完药,南鹊明显感觉到身体有了变化。
有什么经年累月缠在他体内的东西在缓缓躁动、剥离,而后化成汗珠,或者是气雾,从他的皮肤里沁出。
这个过程还伴随着噬骨的灼痛,就连心口也有些痒,像极了他毒发时的症状。
一时间,南鹊都分不清他是在解毒,还是在发毒。
“之前的药你没吃?”
他满头大汗的模样被苏兀卿收入眼,眉微敛。
南鹊茫然地看向他,于是,不用他回答,苏兀卿也知晓了答案。
“毒素要从你的经脉洗出,那是可以缓解你此时疼痛的。”
南鹊哑口无言,很快就很想咬唇。
但苏兀卿的手先一步来到,扶住他的双肩,将他调整成一个打坐的姿势,而后在他身后,灌输自身灵力于他。
充沛又浓郁的沁凉仙气,不急不躁地流入他体内。
就跟南鹊在那晚昏迷时感受到的一样。
只是这一次,更加轻缓细慢。
南鹊毕竟不是真正的毒发,很快便没什么疼痛感了,只是出了场大汗,浑身都被打湿,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灵草彻底发挥完药效后,南鹊也没有任何动静。
原以为他又昏睡了过去,苏兀卿将人半捏着肩头过来,却对上对方一双湿漉漉的眼,像是最纯粹美丽的玉石,却带着三分固执,七分了然地语气开口:
“你是……为了无尘之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