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替他熬的药。 自他醒了之后,每日只来三次的侍女们便全都留在了他的住处。沈摇光问过她们,她们只说是修罗大人怕再有意外,因此教她们在此守着。 多日以来,沈摇光也知道了她们口中的“修罗大人”就是卫横戈。 卫横戈作为鬼修,他的意思便就是商骜的意思了。 想到商骜,沈摇光不由得陷入沉思。 今天言济玄所说的话,他也都听进去了。一则言济玄没必要对他撒谎,二则,几次受伤的症状他都清晰地记得,顺着言济玄所言对比起来,也确是与他所说的没有区别。 这么一说,商骜将他关在这里,还是为了保护他? 他一时不敢相信这话,保险起见,也对言济玄说了几句狠话,全是为了避免他是在替商骜带话,话说完了还要拿他所回的话去回禀商骜。 他一整日都闲来无事,便总想着这个。但思来想去,他都很难按照寻常的逻辑弄明白,商骜究竟对他有什么图谋。 一直到了这晚,侍女刚将药端给他时,商骜来了。 九天山高寒,他进门时裹着满身的风雪,神色也冷若冰霜,看向沈摇光的目光分外不善。 可对上此时的他,沈摇光却难免多出了两分考究和好奇。 他停下了喝药的动作,对上商骜的目光,眼神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他一番。 不可否认,他确实与多年之前长变了不少。就像是被从雪地里捡走的狼崽,因着尚且稚嫩青涩的眉目,和浑身掩盖住锋芒的绒毛,使得人觉得它非但没有什么杀伤力,还多了几分幼犬才有的温驯和可爱。 但待它长成之后,绒毛褪去,锋利的爪牙生长出来,才会让人惊觉,狼与犬从根本上便是不同的。 便如现在的商骜。 分明眉目还是像的,却已然判若两人。他生得凶,眉眼都锐利,便天生显出三分忤逆和凶悍来。 再加上多日以来,沈摇光确实未曾见过他的好脸色,时刻都像现在一样,凶狠阴戾得像是要啃了他的骨头。 也难怪他觉得此人并非善类,也不会包藏什么好心。 许是目光交汇的时间有些久,商骜浑身都透出一种莫名的不自在。这让他的神色态度看上去更恶劣,刚停在沈摇光的床前,便冷声说道:“还不吃药,是想等着再死一遍吗?” 面对尊长,动不动便是以死相逼,此人确实没礼貌得紧。 许是误会解开了部分,沈摇光对面前此人的戒备也稍稍褪去,教他变了心境。沈摇光总觉得,他此时这般凶狠冷厉的模样,隐约有种外强中干的意味。 沈摇光一时没有说话,想从商骜的面上看出些许端倪。 但他打量人时,目光总会有种不自知的冷淡和孤傲。商骜的脸色在他的视线下逐渐垮下去,似乎更凶了,却又似乎是在用某种凶恶来掩饰他的痛苦。 “……我说过,你可以不要命,但你难道也不想要上清宗满门的命么。” 沈摇光冷不丁地听商骜这么说道。 上次他听见这话时,还很是谨慎地考虑了可能性,多少有点投鼠忌器,怕真刺激到了那疯子。 但这一回…… 即便是神色冷厉的野狼,又怎知他不是在用利齿和獠牙来吓唬人呢? 沈摇光顿了顿,缓缓道:“我没说不喝。” 商骜冷冷地盯着他,没有说话。 ……这药若不此时喝下去,似乎他们二人的确没法好好说话了。 沈摇光有些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拿起药碗,仰头将那碗苦得倒胃的药一口口喝了下去。 修仙之人终其一生都没什么吃药的机会。而今重新变回凡人,吃药倒比一日三餐还寻常了。 他本是不爱喝药的,但他也知道畏苦是人之常情。幼童会因此而哭闹拒绝,成年人却知道权衡利弊,将这点与病痛相比微不足道的苦涩咬牙忍过去。 他将最后一点药咽下,因着滚滚袭来的苦涩而视线有些模糊。他皱了皱眉,便抿嘴要将这阵回苦忍过。 却在这时,有个人粗暴地夺走了他手里的药碗,接着,强硬地塞了几个东西在他手里。 那东西凉冰冰的,有种剔透脆硬的触感。他定睛看去,竟是几颗新鲜的、圆滚滚的、还挂着水珠和白霜的红提。 他诧异地看向商骜。 他口味清淡又刁钻,难得有喜欢的食物,提子便算得上其中之一。 商骜是怎么知道的? 他看着商骜,眼看着那人在他的视线里眉心拧起,似是不耐烦,却又似是窘迫。 “看什么。”商骜冷冷地问道。“快点吃了,喝个药而已,别弄得像是我要要你的命。” —— 沈摇光只得将那把红提全吃了下去。 他如今身在高山之巅,不知而今是不是提子成熟的季节。但这把提子却像是刚从枝头采下的一般,新鲜又饱满,汁水充沛,吃在口中, 顿时满口清甜的果香。 很快,这果香便攻城略地,将他口中的苦味全都驱散了。 商骜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他将红提一颗颗地吃下。等沈摇光吃掉了最后一颗,他凉凉地开口,硬邦邦地说:“你倒是不怕我毒死你。” “你会毒死我?”沈摇光问他。 商骜闭口不言,片刻之后冷冷道:“你以为呢。” 沈摇光说:“你要杀我,也不必选在今日。” 商骜的脸色仍旧很难看。 沈摇光也不知他在计较什么,却也很坦然地接着说道:“毕竟,你也不必救了我之后,还要再杀我一次,不是么?” 像是冰面忽然被击破,碎开的裂纹下隐约现出了波光粼粼的水纹。 商骜竟愣了愣,继而神色变得有点奇怪,半天之后,才僵硬地重复道:“我救了你?” 沈摇光现在不觉得他疯了,倒觉得此人似乎有一点傻。 他不由得笑了笑,反问道:“难道是言济玄自作主张吗?” 他不大喜欢照镜子,更不知道素日冷淡孤高的自己偶尔绽开笑颜时是什么模样。 那是晶莹的冰雪自己看不见自己身上折射出的耀目光辉,也是偶尔从云中露出些许微光的月华,并不知道自己有多珍贵。 但在长夜中挣扎的人看得见,在泥污中度日如年、自惭形秽的人看得见。 那人乍见光亮,疲惫的眼睛骤然被照得发痛,不受控制地猛地蜷回黑暗中,像是生怕那亮光是引他扑进烈火中的幻觉一般。 沈摇光看到,面前的商骜表情一僵。 “……不许笑。” 他神色莫名变得很冷,眉头紧皱,目光不善。简单的三个字,也是在紧扣的齿关中艰难求生,勉强说出口的。 “什么?”沈摇光不解。 “我说,不许笑。怎么,有什么好笑的么?”